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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说出来,情由也很大略:我写文章,由于有话要说。我向杂志投稿,也从没有一位编辑先考问我一遍,看我是否懂得文学。我说这一段话,并非跑野马,开玩笑。
我只想解释一件事情:一个人必须先有话要说,才想到写文章;一个人要对人说话,他一定想把话说得动听,说得好,让人家书任他。每个人说话都有自己的方法和音调,写出来的文章也不会完备一样。人是活的,以是文章的形式或者文体并不能够限定活人。我写文章的时候,并没有事先想到我这篇文章应该有什么样的特点,我想的只是我要在文章里说些什么话,而且若何把那些话说得明白。我刚才说过我出版了20本散文集。实在这20本都是薄薄的小书,而且里面什么文章都有。有特写,有随笔,有游记,有书信,有感想,有回顾,有通讯宣布……总之,只要不是诗歌,又没有完全的故事,也未曾写出什么人物,更不是专门发议论讲道理,却又不太呆板,而且还有一点点感情,像这样的文章我都叫做“散文”。大概有人认为这样叫法彷佛把散文的范围搞得太大了。实在我倒以为把它缩小了。照欧洲人的说法,除了韵文便是散文,连长篇小说也包括在内。
我前不久买到一部德国作家霍普特曼的四卷本《散文集》,里面收的全是是非篇小说。而且拿我个人的履历来说,有时候也不大随意马虎给每一篇文章戴上合式的帽子,派定它为“小说”或者“散文”。例如我的《短篇小说选集》里面有一篇《废园外》,不过一千两三百字。写作者走过一个废园,想起几天前敌机轰炸昆明、炸去世园内一个深闺少女的事情。我写完它的时候,我把它当作“散文”。后来我却把它收在《短篇小说选集》里,我还在《序》上说:“拿情调来说,它靠近短篇小说了。”
我这些话无非解释文章的文体和形式都是次要的东西。紧张的还是内容。有人认为必须先弄清楚了“散文”的特点才可以动笔写“散文”。我就不同意这种说法。
我从前在学堂里念书的时候,我的确学过作文。老师出题目要我写文章。我或者想了一天写不出来,或者写出来不大畅通,老师就叫我到他面前,见告我文章应该若何写,第一段写什么,第二段写什么……末了又若何结束。我当时并不明白,过了几年倒恍然大悟了。老师在教我在题目上做文章。说来说去无非在题目的高下前后打转。这就叫做“作文”。那些时候不是我要写文章,是老师要我写,不写或者写不出就要挨骂乃至要给老师打手心。当时我的确写过不少这样的文章,里面一半是“什么论”“什么说”,如《颍考叔纯孝论》《师说》之类,另一半便是本日所谓的“散文”,如《远足》《儿时回顾》《读书乐》等等。
就拿《读书乐》来说罢。我那时背诵古书很感痛楚。诚笃说,纵然背得烂熟,我也讲不清楚那些辞句的意义。我怎么写得出“读书的乐趣”呢?但是作文不交卷,我就走不出书房,假如惹得老师不高兴,说不定还要挨几下板子。我只好照老师的意思写,先说人须要读书,又说读书的乐趣,再讲春、夏、秋、冬四季读书之乐,末了来一个短短的结束,我总算把《读书乐》交卷了。老师在文章阁下打了好几个圈,末了又批了八个字:“水静沙明,一清到底。”我还记得文章中有“围炉可以御寒,《汉书》可以下酒”的话,这是写冬天读书的乐趣。老师又给我加上两句“不必红袖添喷鼻香……”等等。实在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瞥见酒就害怕,哪里有读《汉书》下酒的雅兴?更不懂什么叫“红袖添喷鼻香”了。文章里的句子不是从别处抄来,便是引用典故拼凑成的,跟“书”的内容并无多大关系。这真是为作文而作文,越写越糊涂了。
不久我无意间得到一卷《说岳传》的残文,看到“何元庆大骂张用”一句,就接着看下去,居然全懂,由于书是用口语写的。我看完这本破书,就到处求人借《说岳传》全本来看,看到不想用饭睡觉,这才懂得所谓“读书乐”。但这种情形跟我的《读书乐》中所写的却又是两样了。
我不仅学过若何写“散文”,而且我从小就读过不少的“散文”。我刚才还说过老师见告我文章应该若何写,如何从第一段讲到结束。实在这样的事情是很少有的。这是在老师特殊高兴、有极大的耐心开导学生的时候。老师平日讲的少,而且讲得大略。他唯一的办法是叫学生多读书,多背书。
我背得较熟的几部书中间有一部《古文不雅观止》。里面一部分我背得出却讲不清楚;有一部分我不但懂而且喜好,像《桃花源记》《祭十二郎文》《赤壁赋》《报刘一丈书》等等。读多了,读熟了,常常可以顺口背出来,也就能逐步地体会到它们的好处,也就能逐步地摸到文章的调子。但是当时也只能说是似懂非懂。可是我有两百多篇文章储蓄在脑筋里面了。虽然我对个中任何一篇都没有好好地研究过,但是这么多的详细的东西至少可以使我明白所谓“文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以使我明白文章并非神秘不可思议,它也是有条有理,顺着我们的思路连下来的。这便是说,它不是颠三倒四的胡说,不像我们常常念着玩的颠倒诗:“一出门来脚咬狗,捡个狗来打石头……”这样一来,我就以为写文章比从前随意马虎些了,只要我的确有话说。借使我连师长西席出的题目都不懂,或者我实在无话可说,那又当别论。
还有一点,我不说大家也想得到:我写的那些作文全是坏文章,由于老师爱出大题目,而我又只懂得那么一点点东西,连知识也说不上,哪里还有资格谈古论今!
后来弄得老师也没有办法,只好批“清顺”二字敷衍了事。
但是我仍旧得感谢那两位强制我硬背《古文不雅观止》的学堂老师。这两百多篇“古文”可以说是我真正的启蒙师长西席。我后来写了20本散文,跟这个“启蒙师长西席”很有关系。自然我后来还读过别的文章,可是并没有机会把它记在心里了。不过读得多,纵然记不住,也有好处。我们有很好的“散文”的传统,好的散文岂止两百篇!
十倍百倍也不止!
来源:《百位名人读书心法》,《阅读时期》2023年第06期
作者:巴金
责编:潘茜
编辑:邓汝濛、姜雯婷(演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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