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治毒”到“治穷”脱贫路上的凉山布拖经验

受访者供图

戒毒康复职员可以在绿色家园内事情并得到相应的收入。
图为戒毒康复职员在凉山州布拖县绿色家园的桃林内除草。

为理解决分外职员的外出就业问题，凉山州布拖县人社局在各州里开设了技能培训班，韶光一周旁边，故意愿的人都能参加。
图为培训现场，学员们正在听老师讲课。
受访者供图

7月17日，林勇站在新居门口，他家的屋子是2019年新修的。
新京报 李桂 摄

7月17日，林勇家的新居内已经用上了电视、柜子等家具。
新京报 李桂 摄

多部门互助，先帮吸毒者脱毒，再为他们培训事情技能、推举外出务工机会，努力实现脱贫目标

27岁时，蒋聪第一次看到了大海。

靠近岸边的地方，海水混着泥沙，黄黄的，远处却是蓝色。
站在船的甲板上，太阳很晒，海风吹得睁不开眼。
蒋聪创造，原来海风真的有一股淡淡的咸味。

蒋聪1.7米旁边的个子，瘦瘦的，五官轮廓分明。
由于长期日晒，他的皮肤呈古铜色，笑起来衬得牙齿更白了。

蒋聪在浙江省舟山市的一个船厂事情，离海边几十公里，卖力焊接船上的各种零部件。
他的家乡在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布拖县，距舟山2600公里。
那里没有大海和沙滩，只有连绵的山脉、偶尔可见的草地，草地上晃晃荡悠的，是村落民养的鸡、牛、羊。

在家乡，蒋聪吸食过海洛因，也经历过逼迫戒毒，后来在社区戒毒（康复）事情站的帮助下找到事情，前往舟山。

布拖是国家扶贫开拓事情重点县，也是凉山州仅剩的两个“全国毒品问题重点关注地区”之一。
在凉山州委禁毒办主任、州公安局副局长刘行勇看来，毒品加剧了凉山地区的穷苦，是凉山公民群众脱贫道路上的严重阻碍之一。

为帮助戒毒康复职员脱贫，凉山州不仅要让他们在生理、生理上脱毒，还要为他们培训事情技能、推举外出务工机会。
这是一项涉及公安、人社、社区戒毒（康复）事情站等多部门的综合性事情，各方一起努力，才能终极实现脱贫目标。

“经由近三年的努力，凉山州所有建档立卡穷苦户吸毒职员已全部清零，基本达到脱贫标准。
”刘行勇说。

从大凉山到东海边

在彝语中，布拖的意思是“有刺猬和松树的地方”。
它位于大凉山腹地，群山环抱，交通闭塞。
蒋聪在家乡没怎么见过刺猬，却看到过不少松树。

2017年7月第一次从布拖到舟山，蒋聪用了三天。
先是近4小时大巴，穿过森林、村落落、陡峭的峭壁，从布拖到达西昌；再坐10小时火车，经由一个又一个隧道，来到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成都；末了是2000多公里的高速公路，视野越来越开阔，景象越来越酷热，终极抵达东海边的舟山。

离家时，蒋聪只背了一个背包，带了两三套换洗衣服，还有一件厚外套。
布拖早晚温差大，夏天也须要外衣。
但舟山是滨海城市，常年湿热，那件厚外套很少有机会穿。

船厂在舟山城区边缘，一眼望去，是一片两层高的活动板房。
事情的第一个月，他就挣了5000元，相称于过去百口一年的收入。

在舟山，蒋聪过着朝九晚六的生活。
他住在离船厂两三百米远的宿舍，步辇儿就能高下班。
在巨大的电焊车间，他会穿着统一的蓝色工服、戴着电焊头盔和防护面罩，焊接船上的各种零部件，有时是轻便的栏杆、踏板，有时是沉重的、一个人都拖不动的大钢板。

如果不开口，他和厂里的上万名工人没什么差异。
但他一说话你就会创造，他的普通话不太标准，有时乃至须要用手比划着与人互换——普通话是他外出务工前在家乡现学的，从礼貌用语“你好”“感激”“对不起”学起。

蒋聪的另一个分歧凡响之处，是他每月要到船厂所在地的派出所主动报到并进行尿检。
按照凉山州社区戒毒康复干系规定，他每个月要在凉山州吸毒职员做事管控系统“索玛花”上签到，并上传尿检结果。

52岁的林勇同样来自布拖，也是一名戒毒康复职员。
2018年8月，在社区戒毒（康复）事情站的帮助下，他从布拖来到2000多公里外的山东潍坊，在建筑工地盖屋子，每月也要到派出所尿检、在“索玛花”上签到。

在布拖，盖屋子多用重约35斤的实心水泥砖。
到了潍坊，盖屋子的红砖只有约5斤重。
林勇单手就能拎起这些红砖，用抹泥刀在砖底糊上水泥，整洁地垒到墙上。

与过去比较，这份事情更轻松，收入更高。
以前在家乡，他不是每天都能找到活，一个月只挣一两千。
到了潍坊，事情韶光固定，每月收入四五千元。

毒品带来的穷苦

在林勇、蒋聪的家乡布拖，如果不外出打工，大部分家庭靠传统农业为生——地里种上土豆、玉米、荞麦，圈里养些猪、牛、羊、鸡。

林勇家有12亩地，收入依然不高。
最穷时家里想买一袋盐，都要背着土豆到镇上卖了换钱。
“一麻袋土豆一百多斤，去镇上一次差不多能卖两袋，统共百十来块。
”

2015年，在家务农的林勇听说有一种“药”，吃了可以振奋精神，他费钱托“朋友”买。
在林勇看来，“药”的浸染事理与喷鼻香烟类似，利用方法该当也差不多，于是便把它卷到烟丝里一起抽。

林勇不知道，自己吸食的是海洛因。

从那时起，林勇时常会费尽心机买“药”，做完一天的农活，就抽上几口。

在他的印象里，彼时的布拖，染上毒瘾的人总能想尽办法买到“药”。
布拖县禁毒缉毒大队大队长余绍文说，2010年前后是布拖毒情最严厉的时候，“最多时，一天可以抓到近20个吸毒职员”。

针对凉山地区的毒品形势，四川省民族研究所副研究员马林英在《凉山毒品问题现状、趋势及对策研究》一文中写到，在布拖等地，由于青壮年外流吸毒、贩毒，以及因吸毒致残或劳动力损失等缘故原由，一些农田闲置荒漠，在田间地头干活的多为老弱妇幼，个别村落过年时乃至连个能杀猪的青壮年都找不到。

马林英表示，有些摆脱穷苦的家庭会因家中有人吸毒再次返贫；此外，一些吸毒职员为了以贩养吸会拖更多人下水，新生吸毒职员会使更多家庭陷入穷苦。

对林勇来说，依赖毒品的日子里，收入虽然不高，但每月都要花很多钱“买药”。

1988年出生的张立从12岁起吸毒，起初是村落里的“大朋友”免费给的。
四五次后他上瘾了，向他供应毒品的人开始跟他要钱。

彼时的张立和父母在家务农，百口一年收入大约三四千元。
吸毒成瘾后，他为了筹钱买毒品到砖厂打工。
每月人为常常不足开销，偶尔才能省下两三百元寄回家中。

一边戒毒一边脱贫

2015年的一天，蒋聪和朋友吸毒后在镇上逛街，后被执勤民警带去做尿检。
余绍文说，民警会不雅观察行人的走路姿势、身体状态、看到警察的反应等，以此判断他们是否吸毒。

尿检呈阳性后，蒋聪被带到布拖县逼迫隔离戒毒所，后转到四川省资阳市逼迫隔离戒毒所。
在那里，他每天6点半起床，上午做工——为塑胶鞋粘鞋底。
中午或下午，他会与其他戒毒康复者一起打篮球、跑步，做各种康回生动。

操场一圈约400米，蒋聪一样平常会跑上四五圈。
操场边种着各色花草，他险些都不认识，但跑步时看着这些花，他的心情好了不少。

强戒所里的另一项日程是生理辅导课。
教室上，他第一次知道了自己吸食的白色小颗粒是毒品。
事情职员还会和蒋聪发言，组织戒毒康复者学习毒品知识、不雅观看文艺作品。
凉山州公安局禁毒局副局长周脉军说，除了生理脱毒，生理脱毒也很主要，“我们要帮助他们生理上也能彻底戒毒。
”

据刘行勇先容，在凉山州，像蒋聪这样的戒毒康复职员要逼迫隔离戒毒两年；之后三年，还要接管绿色家园戒治康复社区（下称“绿色家园”）或户籍、居住所在社区的戒毒康复就业帮扶。
为了帮助他们彻底戒断毒瘾，再今后的“X年”都要对他们进行循环式戒毒康复延伸管理做事。
“这是凉山在禁毒戒毒事情中探索出的‘2+3+X’戒治康复模式。
”

凉山州是从2018年起全面履行“2+3+X”戒治康复模式的，但早在2006年，州里就开始预备培植绿色家园，如今全州已有16个。

2020年5月，布拖的绿色家园投入利用，它位于县城南侧约15公里的地方，紧张建筑是3栋5层居民楼，住着今年强戒期满的30多名戒毒康复职员以及其他建档立卡穷苦户吸毒职员。
此前，布拖大部分戒毒康复职员在凉山州、昭觉县的绿色家园康复就业。

自从布拖绿色家园开园，张立就住了进来。
7月16日，他穿着蓝色工服、玄色布鞋在桃树林里除草。
桃树栽种是“绿色家园”的自营家当，桃子熟了后，参与生产的人可以拿到经营收入的分红。

布拖县委禁毒办主任、县公安局政委王涛说，除了栽种桃树，“绿色家园”还与一家蓝莓基地、一家科技公司达成互助。
戒毒康复职员可以为蓝莓基地供应劳务输出做事、为科技公司加工金属线圈，按劳动天数计酬或计件拿钱。
“现在绿色家园开园不久，阁下还在建一些配套举动步伐。
项目承包给了建筑公司，但公司反过来聘请戒毒康复职员参与施工，他们也可以得到相应收入。
”

王涛算过一笔账，各种事情加起来，每名戒毒康复职员每月至少能收入1500元。
撤除每个月必需的生活费400元，每人每月至少能存下一千多元。

依据国务院扶贫开拓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刘永富阐述的脱贫标准，到2020年，穷苦户脱贫要做到年收入4000元旁边，“不愁吃、不愁穿，基本医疗、责任教诲、住房安全有保障”。
按照这个标准，绿色家园的戒毒康复职员都能脱贫。

28岁的王格也在绿色家园康复就业，他住在6人一间的集体宿舍里，干净整洁。
他的欲望是在这里学习栽种和修屋子的技能，将来自己回家后可以栽种经济作物，或去工地打小工，“一天就能挣到上百块”。

学焊接学做饭

与王格不同，蒋聪没有选择绿色家园。
2017年2月两年强戒期满后，他回到了距布拖县城约3公里的家中。

在这间约30平方米的土坯房里，生活着他的父母妻儿。
除了床和柜子，家里仅有几个板凳，险些没有电器。

看到村落里有人盖了新居，蒋聪也想找个挣钱的生存，攒钱盖房。
但他只上过小学，又不会什么技能，很难找到心仪的事情。

他还记得逼迫戒毒前，自己曾和几个村落民到新疆收棉花。
棉花长在一望无边的沙漠里，地皮干得发硬。
蒋聪戴动手套，把一朵朵棉花摘到随身携带的筐子里，每斤能挣9毛钱。
在烈日下暴晒一天，只有四五十块。

同样属于戒毒康复职员的孙军也面临着生存难题。
在江西找事情时，几家工厂他连门都没进去；好不容易进了门，对方听说他有吸毒史，事情又黄了。

为理解决分外职员的外出就业问题，布拖县人社局在各州里开设了技能培训班，韶光一周旁边，故意愿的人都能参加，但优先照顾分外人群和穷苦户。

考虑到学习难易程度和就业前景，培训班以焊工和厨师培训为主。
布拖县特木里镇禁毒专职副布告孔林波说，焊工属于技能工，收入比较可不雅观；厨师不仅让戒毒康复职员多节制一项技能，也能改变他们原有的饮食习气，属于移风易俗事情的一部分。

2017年夏天，村落干部找到正在地里干活的蒋聪，说他可以免费参加焊工、厨师培训，学好后还可以推举外出务工。
蒋聪想都没想就报了名，培训当天早早就到了，比上课韶光提前近一小时。

他至今记得焊工课上的环境，村落委会空旷的坝子里搭起好几个帐篷，里面是电焊用的玄色机器。
老师一边用普通话讲解把稳事变，一边演示，村落干部站在阁下做彝语翻译。

厨师培训方面，从不下厨的蒋聪要从切菜学起。
在当地传统饮食习气中，食品一样平常切块，被称为“坨坨”。
但培训时，土豆、辣椒、肉等食材要切片、切丝。

老师教的菜比较大略，多是易操作的川菜，青椒土豆丝、回锅肉、水煮鱼等。
蒋聪最喜好前两者，学会后，基本承包了家里的做饭任务，有时还会教妻子做菜。

孔林波说，培训结束后，老师会组织大略的考试：焊工学员要能焊桌腿或焊出某个指定形状，比如三角形；厨师学员则要完成老师指定的菜式。
学员一旦通过考试，就能得到政府聘请的培训公司发出的考试资格证明。

“像做饭，学员卒业后离大饭店厨师肯定还有间隔，但在小饭铺当个厨子或开个夫妻店还是可以的。
”孔林波说。

从学徒到老师

据布拖县公安局事情职员先容，布拖是劳务输出大县，各州里都与外地企业有互助关系，如果企业有用工需求，镇政府就会推举职员外出务工。
舟山的船厂须要焊工，蒋聪恰好符合哀求，技能培训结束后不久，便被镇政府推举过去。

2017年夏天，蒋聪刚刚来到舟山，第一个月的人为就达到了5000元；两三个月后，人为涨到了六七千。
那年11月彝历新年时，他回到布拖，除了买给孩子的衣服、玩具，还带回了上万元存款。

2018年8月，从强戒所回家的5个月后，林勇也离开布拖到山东潍坊打工。

他随身带着两封信：一封是其户籍地社区戒毒（康复）事情站出具的《要求帮忙尿检函》，要交给务工地辖区派出所，请他们帮忙定期尿检；还有《布拖县致各地公安战友的一封信》（下称《一封信》），由布拖县委禁毒办和社区戒毒（康复）事情站共同出具，不仅先容了布拖的经济、环境、毒情等情形，还留下了务工职员所在州里禁毒副布告的手机号、微旗子暗记。

《一封信》里写到，布拖地处高寒海拔山区，经济条件掉队，戒毒康复职员一人出外务工，就可能带动百口脱贫摘帽。
信里特殊强调，这些外出务工职员“均系主动与毒品破碎之人，请给予信赖和帮助”。

为及时有效监管，包括蒋聪、林勇在内的外出务工戒毒康复职员，都要在手机上安装“索玛花”App。
在凉山，索玛花成长在苦寒地区，有保持不懈之意。
“索玛花”系统里有每个人的吸毒时长、强戒韶光、吸食毒品种类等基本信息。
根据社区戒毒期限不同，每一个月、两个月或半年，他们要在“索玛花”上传尿检报告的照片和签到小视频。

“如果戒毒康复职员一年内有三次及以上没有按时签到，他在‘索玛花’的风险等级就会上调。
”刘行勇说，公安局会对高风险职员进行“翱翔”检测，如果有必要，会采纳更高等别的管控方法。

如今，蒋聪已经进入社区戒毒康复的第三年，半年才会接管一次尿检。
除了每年8月的火把节、11月的彝历新年外，大部分韶光都在船厂打工。
家里的亲戚、附近的村落民听说他在表面挣了钱，事情也轻松，希望随着他一起出去。
2017年的彝历新年后，十多个小伙子随着他走出大凉山，来到几千里外的造船厂。

在焊工车间，蒋聪成了新的老师，阁下总有向他学习的人。
他像之前自己的老师一样，每做一个动作都会停下讲解操作规范。
没过多久，十多个人都成了闇练的焊接工。

2018年，蒋聪家开始建筑安全住房。
他从打工存款中取出3万元，承担了自费部分。
现在，他家住上了两层别墅，5个房间，沙发、电视完好。

刘行勇说，现在的凉山州，州里事情站可以帮助戒毒康复职员外出务工，绿色家园可以对失落能、重病戒毒康复职员低保救助。
有了这两者兜底，凉山州建档立卡穷苦户吸毒职员今年全部“清零”，基本达到脱贫标准。

2020年，蒋聪的大女儿6岁了，在村落里的幼教点免费上学。
孩子还学会了普通话，会管蒋聪和妻子叫“爸爸”“妈妈”。
蒋聪以为这很主要，由于只有学好了普通话、“有文化”，才有机会走出大山。

“等我再攒几年钱，孩子再大一点，就带他们到我事情的地方看看。
”蒋聪说，那里有爸爸焊出来的大船，有大凉山里看不到的大海。

（文中蒋聪、林勇、张立、王格、孙军为化名）

新京报 李桂 四川凉山宣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