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的最后一公里在鹤岗

过去20年，我们评价和衡量一个城市是否富余，总是最先提到这个城市的房价，于是鹤岗成了“反面”；我们评价和衡量一个城市是否与时俱进，又总是最先提到其数字化程度，于是鹤岗成了“尾部”“末端”。

而现在，房地产、互联网速率渐缓，我们是否可以放下对经济发展的迷思，重新探求衡量一座城市的标准？

一、被架空的城市

去鹤岗之前，我读了些宣布。
“资源枯竭”“人口外流”“衰落”“破败”，我从网上的文章中看到这些字眼，想象这座城市就像一个醉醺醺的中年人，身上笼罩着失落去的阴影——失落去资源、财富、年轻、活力，面对没有目标的生活，只能孤独地留在原地，消磨韶光。

这让我想起耿军的电影《东北虎》中的人物，他们大多便是这样的状态，做着没用的事，一直感叹“又荒废了”。

《东北虎》的大部分场景都在鹤岗取景：漫长的冬日，摩托车从空旷的雪地上碾过，眼神落寞的人坐在炕上，面对着一桌被剥去的花生壳和将空的酒瓶。
大众媒介塑造了我们对城市的认知，它们在我们的脑海里形成一幅图景，并让我们相信，这便是现实。

还有另一幅图景更为深入民气——这里的房价是2000—3000元/平方米，也便是说，只要20万—30万元，你就可以在鹤岗拥有一个100平方米的屋子。
你不须要背上沉重的房贷，不须要必须组建一个家庭以分担高昂的房费，也不须要担心老后无家可归。

2018年，有网友在百度贴吧“流浪吧”发帖讲述了他去鹤岗买房的故事，一座城市的落寞、老化忽然被放置到聚光灯下，但正是这座老城，给无数年轻人带来精神抚慰——如果你失落败落魄，来鹤岗吧，生活还是过得下去。

在佳木斯机场，我跟差错一起开车到鹤岗。
这座城市彷佛被天空包裹着，我们一仰头，就能瞥见形态互异的云，近处的云在头顶之上展开，像是对这里的庇佑。
绿色草地、沥青马路，所有东西都光鲜且界线分明。

到达的第一天，我的差错们就组团去看房，出于对物美价廉之物的欣赏和好奇，我也开始在短视频App上挨个看那些卖房博主的视频。
他们常日会拍装修后的屋子，那些屋子看上去的确精细——通白的墙体，客厅点缀几棵落地绿植，墙上挂着金属框挂画。

博主先容说，这是花了30万元旁边装修的效果。
花30万元买房，再花30万元装点——在互联网这个舞台上，诸多事物被制造出来不因此供给用，而因此供不雅观看。
当卖房博主将镜头扫向落地窗，窗外一片晴朗，远处还有树林，有那么几分钟，我恍惚间以为这便是我梦寐以求的处所。

这些卖房博主彷佛分开了城市本身而存在着。
他们大都在2018年“鹤岗低价房”变成新闻后开始从事房地产行业，他们的关注者和客户大都是外地人。
这些博主并不被本地网红公司看重，只管他们发一条短视频就有成百上千的点赞量。
一位鹤岗当地网红公司的老板说：“他们压根无法带货，乃至不如那些才艺博主，由于他们的粉丝买了房就跟他们失落去了联系。
”

除了那些精细的屋子，鹤岗的另一壁在账号“直播鹤岗”里。
那是鹤岗市广播电视台的官方账号，全天候直播，镜头总是对着某一条街，街上险些看不到人，只有各式各样的车来回穿梭——小汽车、公交车、摩托车、吊车，它们保持着平稳的节奏在城市里事情，人则隐匿了起来。
在这些远间隔的俯视镜头里，我看到了这个城市原来的样貌——一个秩序井然的巨型工厂。

30年前，在煤矿的壮盛期间，工厂还未衰落，这种秩序更为直不雅观。
在一张30年前拍摄于鹤岗农贸市场的老照片里，售货员戴着统一的白帽子，消费者穿着颜色差不多的衣服。
照片里人挨着人，看不清每个人的详细样貌，只看得到整洁的行列步队。

30年后，我在公民广场上再次看到工厂遗留的印记。
在一个2万多平方米的广场上，自发来跳广场舞的老人，不自觉地列起了阵，方的、圆的，从东到西，他们霸占了全体广场，工工致整、边界清晰，如同一场正式的集体演出。

二、闯入者

作为一个外来者，融入鹤岗是很困难的。
如果一个年轻人不想干体力活，也不想做发卖，在这里，险些没什么事情可做。
打开拓布鹤岗招聘信息的公众年夜众号，偶尔能看到一两个科技公司的招聘广告，它们招募客服岗位。
当然，这里的“科技”公司只是与科技有关的公司，在这里事情，你须要的技能基本只有一项：会打字。

一天早上，我跟随HR在微信上发来的指引，走进深藏于小区中的一家科技公司。
公司楼下是一家发廊，隔壁是一家中医推拿店，早上9点，10多位客服职员坐在他们的松人电脑前，盯着屏幕上的淘宝对话框，敲击着他们为自己配备的机器键盘。

我走进去，公司经理什么都没问，她已然默认拜访者来这里便是为了口试。
她直接打开“金山打字通2016”叫我试试。

我在打字测试软件里看到一些熟习的句子：“好哒呢亲爱的，这边收到了您急迫的心情，这边一定给您加急发货。
”“延误了您的宝贵韶光深感抱歉。
”“实在不好意思，您看我这边给您申请一些补偿可以吗？”

我面对电脑，不用调动任何智力或情绪，只有手指在运动。
看着显示屏左下角一直上涨的数字，我产生了一种类似于打游戏的愉快感。
只要我能保持这个节奏，随着韶光的增加，速率就会上涨。
10分钟后，经理走过来，打断了我：“挺好的，可以了。
”数字勾留在了74字/分钟。
然后，我听到经理说：“你的速率挺快的，可以试试售前。
”

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没有关于学历、年事、婚姻状况的问题，只不过10分钟，她就开始交代上班的把稳事变。
直到我说我不是鹤岗人，经理停了下来，她面露难色：“估计你也干不长，我们不想招短期的，三月两月，这边刚学成熟，你扔下店走了，我们还得再找。
”

鹤岗人彷佛习气了用一种更为长久的韶光尺，标记和筛选统统。
他们想要留得住的，而不但是暂时可用的。
那些迅速攻占下沉市场、渗透力极强的互联网产品进入这座城市时，也要接管这样的磨练。

共享单车来过，后来全清了，随意停放的单车影响了城市的干净；在线麻将来过，后来市民们加大了赔率高的赌注，它成了赌钱而非娱乐，被撤消了；大众点评也有，但没有商家经营它；出租车招手即停，不须要打车软件来进行资源配置；司机也都通达城市的每一条马路，不须要电子舆图提示最短线路。

在这短短10年，有过不少年夜志勃勃的科技创业者带着他们的产品，试图闯入这里，只是留下来的人寥寥无几。
我找到了一位。

我在一个小区底商门店见到了他——鹤岗互联网行业最主要的人——刘永朋。
他的公司会承接程序开拓项目。
门店临着街，一进去，我看到被玻璃分隔出的三个格子间，个中一间是刘永朋的办公室。
他穿着一件蓝色商务格子衬衫，坐在会客室，面前的茶具盘霸占了整块桌面。

2017年，由市政府牵头建筑了一块“互联网+”基地——近4000平方米，刘永朋被政府任命为基地董事长。

刘永朋曾在百度北京总部做产品经理，他从小在鹤岗终年夜，直到大学去了佳木斯，毕业后去了北京，进入百度事情。
2017年，他回到鹤岗开始互联网创业。
5年的创业进程让他总结出鹤岗的生存之道：“（家当）不是分头部、腰部和尾部嘛，我们做的是尾部的事情，基本上便是靠量取胜。
”

这些尾部事情，某种程度而言，便是搬运——复制淘宝店铺、拼贴企鹅号文章。
30个人可以管200家店铺，50多个人可以坚持200多个企鹅号，一个人一天可以拼出5篇企鹅号文章，一个账号一天收益近2000元。
他们从网上找来文章，再用自己的话复述一遍，唯一的哀求是担保重合率不超过85%。
他们制造合规的产品，而唯一的质检员便是互联网审查员。

企鹅号和百家号最受欢迎的期间，也是刘永朋的公司产能最高的一段韶光，后来短视频夺走人们的把稳力，刘永朋自认错过了入局机会。
当他预备改变时，“短视频赛道已经很拥挤，竞争不过了”。
只依赖一个互联网产品进行生产是有风险的。
比较之下，本地客户要稳定得多。
刘永朋帮鹤岗的商家做过匆匆销小程序，在微信没有投票功能之前，他也做投票小程序。
小程序的框架都由他写，员工只须要做一些添补。

公司真正步入正轨是去年，他有了稳定的业务——为政府搭建疫情数据统计平台，这是那种能放在公司案例PPT首页的、受到绝对认可的项目。
刘永朋给鹤岗兴山区政府搭建数据平台，赶工一个月完成，之后还要不断添补新的功能。
防疫事情的主体卖力人是区政府，一个区就须要一个别系，鹤岗市有6个市辖区，还有附近的双鸭山市、伊春市，它们都可能成为产品的买单者。

刘永朋搭建的疫情数据平台并不繁芜，紧张是搜索和上传功能。
最主要的功能便是供应数据。
利用者是区内所有基层事情职员。
在这个深蓝色的页面上，能看得到全区人口数、党员人数、疫苗接种人数、返城人数等实时更新数据。

这些数据都来自人口普查以及康健宝实时上传，开拓者所做的仍旧是搬运——将数据从Excel表格搬到一个H5网页中。
系统正在向综合平台发展，刘永朋说，他们正操持将公安系统、党建系统的数据都凑集到一起。

作为书写者，我对搬运这种事情有种天然敌意，由于我们遇上它们时，总是被抄袭、被侵权、被盗取。
但靠搬运数据养活公司的刘永朋看到了个中的巨大意义。
搬运是一种整理，原来的户籍信息和人口统计里，那些重复的、被遗漏的、不完全的数据都被系统找了出来，并做了大量纠正。
而最新的准确数据和旧数据之间的偏差能阐明很多问题。

复制、搬运是这座城市公认的经营规律。
鹤岗最大的咖啡馆绿思咖啡在一个市开了四家店，每条商业街都有一家本地人创业的奶茶店，而那些大城市有的消费品在这里都能找到“平替”。
没有必胜客，但有9.9元的比萨和炸鸡；没有瑞幸，但有蜜雪冰城旗下的咖啡品牌“幸运咖”，一杯美式咖啡只卖7元。

三、缓慢与自足

每个生活在此的人都跟我说，“鹤岗实在挺好的”“鹤岗只是这几年弗成了”。
语气中有种知足感，可又并非全然感到知足。

鹤岗市中央有一家名为“比优特”的超市，这是鹤岗最大的超市，它最早只是一家6平方米的扮装品门店，而现在，它所在的商业大厦叫“比优特时期广场”。
由于比优特在鹤岗的家当太多，市民们平时的称呼会直接省略“比优特”三个字，而是叫“时期广场”。
比优特从鹤岗起步，向周边城市辐射。
黑龙江和辽宁现在共有80多家比优特超市的分店，比优特成了“中国连锁百强”之一。

这家超市看上去没什么特殊，除了办公室墙上贴满了规章制度和报表总结，柜子里、桌子上，到处都是A4表格。
来鹤岗好几天了，只有在这家超市，我才感想熏染到韶光的紧张。
员工们人手一块智好手表，忙起来的时候，乃至没有韶光取出手机。

一位企业微信的员工见告我，比优特在企业微信上开拓了200多个功能，这对付一个这种规模的企业来说是很罕见的。
他们开拓的功能并不繁芜，都是类似于查库存、查销价、更新商品状况、审批商品的任务。
以前这些任务须要理货员挨个清算，记在表格里，或者录入单独的系统，而现在这些系统被整合在了企业微信上。
只管这些小程序本身不是商品，无法获利，但它的工具代价得到了充分发挥。

不过鹤岗彷佛已经习气了缓慢和自足。

这座城市就像被定格在某个韶光点。
可能是20年前，当时“互联网”还是个新名词，腾讯、阿里巴巴都还不存在，鹤岗就涌现了中国第一个人肉搜索事宜——一个女人拍摄虐猫视频，上传到互联网后被网友扒出真实信息。

那时候，刘永朋买了他的第一台条记本电脑——1万元，跟现在的价格差不多。
也可能是15年前，淘宝电商刚开始走上坡路，一个叫刘瑞铭的人出于兴趣，开了一家淘宝店卖女装，但她更看重的还是鹤岗的实体店，她从不为经营状况发愁，那时候花几千块钱买大衣的人，在鹤岗有很多。

当站在虚拟和实体的分岔路口，选择重点经营淘宝店还是实体店时，刘瑞铭选择了后者。
她错过了在互联网的高速发展中捞金的机会，这彷佛是个错失落财富的遗憾故事。
20年后，她和别人一起创业开整形医院，合资人信奉扩展和速率，试图盘踞市场，一年内在黑龙江开了多家分院，而她相信稳健，选择了退出。

今年，她又重新开了一家电商公司，有20多个员工。
我走进她的公司直播间，小格间里空荡荡，只有一把椅子、一块纯色背景布，他们用最大略的办法打造了两个直播间，安上直播设备。
直播时，这里只有主播和场控。

刘瑞铭没什么发展壮大的野心，她唯一的希冀是，能从卖别人的产品变成卖鹤岗农产品。
鹤岗的大米常常会被五常的大米厂商收走，掺进它们的袋子，再打上“五常大米”的标签。

“鹤岗的大米特殊好吃，可是它从来没有过自己的包装、自己的品牌。
” 刘瑞铭说，她也想过跟杭州、广州的电商公司互助，但没人乐意卖农产品，农产品的利润只有10%—15%，但扮装品、衣服的利润能达到65%。
更何况，从这里发货的快递费还贵。
无论如何，这不是个取巧的买卖。

四、棚改房

一天晚上，我打车去了鹤岗普陀山，我预备在山上走一走，但下山成了麻烦事，我拜托出租车司机等会来接我，我们达成了口头协议。
司机表示可以等下山后一起付车钱。
20分钟后，我在约定的地方上了车，车里还有一对母女，女儿40多岁，母亲60多岁。
这对母女一贯沉默着，一句话也没说。

司机将这对母女送到鹤岗棚改区的楼群附近，这里是鹤岗房价最低的区域，网络上那些2万块钱一套的低价房便是指这里。
这里像是一片原野上横空竖起一大片楼宇，工工致整地排列在此，除了楼什么也没有。

母女俩下车后，司机开口说话了。
他说，这里住的都是家庭条件不太好的人。
每个城市都有贫穷的人，贫穷的人也总会聚拢在某一区域。
只是我想到我曾在网络上看到对付鹤岗房价的剖析，网民们煞有介事地剖析鹤岗房价低的缘故原由，媒体也在一旁推波助澜。

有媒体刊文表示，正是由于棚改房太多了，导致商品房无人问津，以是房价上不去。
按照经济学规律，这是一个精确得不能再精确的结论。
但这背后隐蔽着一个巨大的偏差——将一个地区的房价低归因于棚改房。
当对低收入阶层的保障和商品市场发生冲突时，我们关心的是市场，是房价，而不是社会保障。

出租车逐步驶出棚改区，要经由一大片荒无人烟的田地，才能进入市中央。
夜晚，全体城市更是空荡荡。
这是一座作息韶光过分康健的城市，晚上不到10点，店铺关了、灯光灭了，经由最热闹的烧烤店时，也只能听到些细碎的说话声。
司机说，他送完这单也要回家了，他的家就在市中央。
晚上9点多，已经没几辆车在路上开来开去。

作者：卜弗；本文由新周刊生活办法研究院与边码故事联合出品

来源"大众年夜众号：新生活办法研究院（ID：neweeklylifestyle），《新周刊》旗下生活办法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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