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沪高铁线上一份关于“班味”的自白

与往常一样，你被闹钟叫起床，匆忙洗漱完毕下楼赶去地铁，如果隔着一两公里路还得首先扫描一辆共享单车。
地铁里人头攒动，排着队过安检进站。

到达车门附近，你终于在人群中挤上地铁，由于不是始发站，此时早已没有了座位，连站立的空间也是拥挤的。
站在车厢里，脑筋里还在不断过近期的项目方案，愁苦之际低头瞥见对面坐在座椅上的陌生人放开了条记本电脑，一边敲着字，一边时时扶一扶屏幕严防滑落在地。

《开往春天的地铁》（2002）剧照。

到了办公楼，身体蜷缩在格子间，开始这一天的事情。
放工后，再重复地铁行程，以此来回于住处和办公室。

前不久，“京沪高铁班味比办公室还浓”“班味最浓的高铁”多次登上社交媒体的热搜。
这是一种与办公室的庸常相似却在形式上极其奇特的“班味”（网络盛行语），它快捷、高效，它安静、克制。
京沪高铁，中国最繁忙的高铁，在这条高铁线上，搭客们齐刷刷在高铁开动后打开电脑，有的在做标书，有的在做方案，有的戴着耳机在开电话会议。
有人在苦苦加班，有人借着旅途提前完成任务，为的是到了目的地后可以躺下睡上一觉。
他们讲着行业术语，盯着屏幕，偶尔望向窗外。
四五个小时的旅程，足够他们开完一场会、修正一份文案。
如此画面，让京沪高铁被称为是“班味超标”（网络盛行语）的地方。
年轻的上班族搭客感叹，小时候总以为在火车飞机上用电脑打字的大人很厉害，直到自己成为打工人。
上班这件事的“韶光”与“空间”在这里发生着繁芜而又奇妙的变革。

“班味高铁”不是最近才涌现的征象，但是它在最近的走红，彷佛和不少盛行的“职场梗”形成了呼应，自嘲的背后，多少反响出了当下职场生态中普遍的疲态。
那么，我们能做什么呢？

我们有一位作者，他的家乡在京沪沿线，后在南京、上海两地求学，毕业后在上海咨询行业从业多年，作为“资深打工人”的他时常到北京出差。
他是京沪高铁线上的搭客。
比起飞机，“我更喜好选择高铁，缘故原由之一正是它更好地供应了移动办公的条件”。
旅途是否消逝，是否被事情取代（或者可以借用哈贝马斯的“被殖民”观点），这段行程的意义是什么？“班味高铁”是让事情侵入了生活，还是为我们灵巧事情供应了便捷条件？个中滋味，恐怕没有唯一的答案。
且从“班味高铁”里蕴含的几组关系聊起。

事情与生活：尴尬的“居间态”

“在路上”的通勤韶光属于事情还是生活？大概，它是一个尴尬的“居间态”，须要我们用各种各样的办法去“添补”。
如果选择步辇儿、骑车或者驾车通勤，这段韶光彷佛不容选择也无可添补，由于我们深度投入在这个位移行动的本身之中。

《城市之光》（City Lights，1931）剧照。

如果选择公共交通工具，我们的身体和把稳力被“解放”出来，“居间态”的韶光就成为一个须要被“处置”的工具。
初入职场的时候，我方向于用发呆、听音乐、刷手机、闭目养神之类的办法“丁宁”这段韶光，就像从前人所说的“消闲”。
成了资深打工人往后，我彷佛会开始思考怎么“利用”这段韶光，比如回答一些事情韶光没来得及回答的噜苏信息，读一些片段性的文献，或者加入“知识经济”的消费大军，给自己充电。

某种程度上，京沪之间的差旅之路，便是放大版的通勤韶光，而“班味打工人”们的普遍选择，便是充分地“利用”它。
这种对“间隙韶光”最大程度的霸占和利用，在环球范围内恐怕已经盛行了上百年。
马克思指出，与19世编年夜规模的劳动和生产重组相伴涌现的是“流利韶光”和“通信韶光”的加速与掌握，前者以铁路这样的新型交通工具为代表，后者以电报这样的新型通信手段为代表，两者交织在一起，对成本主义的增长起到关键浸染。
他还说过：“主要的不仅仅是技能造诣，如更快的货运速率或即时通信的实现；而是说，如果成本的实质过程是流利，那是由于‘这个过程永恒的持续性（constant continuity）’。
”

这段话转引自美国学者乔纳森克拉里的著作《24/7：晚期成本主义与就寝的闭幕》。

《24/7：晚期成本主义与就寝的闭幕》，[美]乔纳森克拉里著，许多、沈河西译，南京大学出版社三辉图书，2021年5月。

24/7系统编制真是当代社会一个形象且光鲜的符号。
24/7的韶光里，在人们主要的行动和任务序列中，原来存在许许多多的“间隙韶光”，但如今它们的处境越来越尴尬。
克拉里书中还比较了福柯所谓“规训社会”和德勒兹所谓“掌握社会”的差异。
如果说前者像“全景敞视监狱”一样的权力机制还不是弥漫性的，那么后者真正做到了“无微不至”，对个人和社会生活的系统编制化掌握持续不断、没有界线，且基本上全天候：“掌握社会的特点是间隙消逝了，洞开的韶光和空间也消逝了。
命令机制和规范化的效果见缝插针，无时无刻不在发挥浸染，而且以更全面更微不雅观的办法进入到人的内心”。
这大概便是“班味高铁”背后的职场生态吧。

你若问我作为“班味高铁”上打工人的一员有何感想熏染，我想说，倒也还好，由于我并不讨厌自己所从事的这份事情，有时乃至有点喜好。
于是我就在想，姑且撇开事情不谈，如果是做自己喜好的事情而“废寝忘食”“夜以继日”，“间隙韶光”同样消逝了，但恐怕就不会有“班味高铁”这样的酸辛劳涩。
我还想到有一年去青甘大环线包车旅行，第一次用上了无人机，途中忍不住赶紧将所拍所感记录下来，就把Surface（电脑）和迷你键盘放在腿上，一起颠簸，一起码字，竟有点乐在个中的味道。

《北上广依然相信爱情》（2016）剧照。

以是，“班味高铁”的话题热度，恐怕并不源于“在高铁车厢里事情”这个客不雅观事实，而是源自万千打工民气底的感想熏染以及背后深远而普遍的职场生态问题。
如果事情和打工人的关系成了马克思说的“外化”乃至是“异化”，也便是事情及其成果成为“一种与他相异的东西不依赖于他而在他之外存在”，乃至“成为同他对立的独立力量”（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那么，工为难刁难日常生活“间隙韶光”的无限侵略，自然就带上了某种悲剧意义。

但也容许以设想一下，如果是一个热爱笔墨的职业作家在京沪高铁上码字写作，算不算有“班味”呢？“在高铁车厢里办公”本身不是事情的“异化”，但这个客不雅观征象所引发的广大劳动主体的强烈反响，反响出了更深广的职场“异化”问题。

旅途与目的地：你会不会说我酸？

“班味高铁”涉及的另一组主要关系，是旅途与目的地，虽然这里的“旅途”不是“旅行之途”，而是“差旅之途”。
我依旧清晰地记得十几年前大学的当代文学课上读过的这首当代诗：

列车正经由黄河

我正在厕所小便

我知道这不该

我该当坐在窗前

或站在车门阁下

左手插腰

右手作眉檐

眺望

像个伟人

至少像个墨客

想点河上的事情

或历史的陈账

那时人们都在眺望

我在厕所里

韶光很长

现在这韶光属于我

我等了一天一夜

只一泡尿功夫

黄河已经远去

——伊沙，《车过黄河》

王福春拍照作品。
图片源自《火车上的中国人》，王福春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后浪，2017年6月。

不论诗里蕴含着多么深重的隐喻，末两句已经足够有力地描摹了搭乘高铁的旅途状态。
曾经的天堑，迢递的空间，一下子被速率和韶光征服了。
在“班味高铁”上，可能码下一行字的工夫，长江就已经远去。
在京沪高铁最快班次的4小时18分里，可以开完一场激烈拉扯的电话会，画完几十页精细都雅的PPT，却欣赏不了一眼祖国的大好河山。

德国学者沃尔夫冈希弗尔布施说，铁路一方面让人们通达从前不易抵达的空间，另一方面却也毁坏了出发点与终点之间的“旅行空间”：“这个中间物，或者说旅行空间，过去在利用低速的、劳动密集型的始生代交通技能时，是可以逐步‘欣赏’的，在铁路上却消逝了”，随之消逝的还有“旧式的地方认同感”（沃尔夫冈希弗尔布施《铁道之旅：19世纪空间与韶光的工业化》）。
高铁无疑让这种“消逝”更加彻底，它用一个个瞬间所超过的历历晴川、沃野千里，对付车厢里无暇四顾的搭客来说是那么迢遥，又那么隔膜。

《铁道之旅：19世纪空间与韶光的工业化》，[德]沃尔夫冈希弗尔布施著，金毅译，上海公民出版社世纪文景，2018年7月。

作为资深打工人，我曾经因事情去过很多从没去过的城市，但如今对它们的影象彷佛大都只有某个详细的目的地——酒店或办公楼的室内空间，而旅途——无论是从出发地到目的地还是在目的地城市之内的交通过程——彷佛真的被“消灭”了。
我不知道是由于当时的旅途景不雅观都在碎片事情的“一下子工夫”里即时性地远去，还是影象选择性地遗忘了这些在潜意识里并不主要的“过程”。

鲍曼说：“在当代的时空之战中，空间是战役笨拙迟缓、僵化被动的一方，只能进行防御性的壕堑战并阻碍韶光的提高。
韶光则是战役积极主动、具有充分活力的一方，它永久具有进攻性：具有侵略、征服和盘踞的力量。
在当代期间里，运动速率和更快的运动手段在稳步增长，节制了最为主要的权力工具和统治工具。
”（齐格蒙特鲍曼《流动的当代性》）“班味高铁”可谓这种当代“时空之战”的范例写照。

《流动的当代性》，[英]齐格蒙特鲍曼著，欧阳景根译，中国公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1月。

然而“旅途性”空间的“被消灭”，实在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由于我这个资深打工人的心底，彷佛一贯存留着对付美好“旅程”的眷恋。
我的家乡是沪宁线上的中间城市——江苏无锡，去南京读本科的时候，沪宁高铁往西北方向开，过了镇江，逐渐能看到起伏的丘陵，穿过几个岩穴，也就到了南京；去上海读研的时候，沪宁高铁往东南方向开，一起平畴，过了苏州，沿线便是阳澄湖，晴好的景象里能看见水光潋滟。
“包邮区”这迥异的旅途风貌至今镌刻在我的影象里。

事情后有一段韶光，我时常开车来回无锡和上海之间，但我不走间隔更近、限速宽松的沪宁高速，而甘心绕弯走沪常高速，缘故原由便是两段旅途不同的体验：开沪宁高速就像吃有“班味”的事情餐，绝对划算和精确；而沪常高速在太湖边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穿过名胜旧迹，途中能看到起伏的丘陵和山顶的古建，一个个高速出口还连缀起“南泉”“望亭”“东渚”“藏书”“天池山”“胥口”“木渎”“横泾”“光福”“喷鼻香花桥”这些俏丽的名字。

“旅途性”的空间绝不仅仅存在于从一城到另一城的大尺度里，而且可以孕生在任何一种规模的“过程状态”之中。

《大学生轶事》（1987）剧照。

在南京读大学的时候，我在城郊的仙林大学城生活过两年，学校又在大学城的边缘位置，可谓“城郊之城郊”。
那时我们要进城，只能坐公交，有些线路乃至还是那种十分颠簸的老式公交车。
后来，当我们要搬去市中央的校区时，地铁通了，但我和好友有时仍旧会选择坐公交。
我们戏称，和地铁比较，那种又慢又颠的老式公交车真有几分“蹇驴”的味道。
“从前慢”的“学生郎”坐在车窗边一起颠簸、一起发呆，让我们遐想到“昔日波折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的苏轼，“此身合是墨客未？小雨骑驴入剑门”的陆游，还有“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背上”的孟浩然。

你会不会说我酸？但“酸味蹇驴”和“班味高铁”确乎是两种迥然有别的“过程状态”的隐喻。

和“力求用韶光去消灭空间”的“班味高铁”不同，“蹇驴”是慢的，散淡的，沉浸在过程之中的，它让空间“制衡”韶光，让旅途“制衡”目的地。
“郊野凌兢西复东，雪晴驴背兴无穷。
句搜明月梨花内，趣入东风柳絮中”（唐彦谦《忆孟浩然》）：读到这几句的时候，打工人们也是要心动的吧？

手段与目的，过程与结果

忍不住针对有热度的“班味高铁”写点什么，是由于这一征象让事情与生活、旅途与目的地这两组主要的当代关系交叠在了一起，而背后则是更为抽象的手段与目的、过程与结果之争。

前些年人们在反思金钱的意义时，时时能听到一句话——“钱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但很多人把金钱本身当成了目的”。
这个关系框架如果转用在事情和生活之上，彷佛也是适用的：事情只是手段，生活才是目的。
一些人类学著作描述了原始部落里的劳作状态，那大概代表了前当代社会事情的原初面貌——事情和生活、手段和目的尚没有二分，劳作本身便是目的、便是生活。
中国古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存”，传达出的也是这样的意味。
到了当代社会，事情、职业成为人们实现特定生活、人生目的的手段，二者产生了分解。
而在成本主义追求剩余代价最大化的本性驱动下，手段和目的“异化”地纠缠在一起：“营利变成人生的目的，而不再是为了知足人的物质生活需求的手段。
对付人天生的情绪而言，这切实其实便是我们将谈到的‘自然’事态的倒错，毫无意义，然而如今却无条件地公然成为成本主义的辅导纲领。
”（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成本主义精神》）

《爱在黎明清晨前》（Before Sunrise，1995）剧照。

更要命的是，纵然事情和赢利不是人生的目的，越来越多的人也不知道“目的”为何物了。
在“手段”（means）和“目的”（purpose）之间，可以存在无数层“目标”（objective），习气了KPI和“结果导向”的打工人也习气于把“目标”当作“目的”。
有一句英文名言，译成中文大意是：该当根据星辰来确定航向，而不是追随来往船只的灯光。
（Set your course by the stars，not by the lights of every passing ship.）“目的”便是那“头顶的星空”，只要朝向“北斗”的方向不错，航路和旅途的曲直缓急和阶段性结果，彷佛就并没有那么主要，由于内心始终是笃定的，旅程本身便是体验和代价所在。

换言之，如果能更好地把握手段和目的之间的关系，也就能更好地把握过程和结果的关系：结果固然主要，但过程也须要更松弛地“洞开”。
当下职场高度膨胀的工具理性的可悲之处在于：一方面消灭目的，把手段当作目的，另一方面消灭过程，把结果奉为圭表标准。
消灭了“间隙韶光”和“旅行空间”的“班味高铁”，大概便是这样一种职场生态的隐喻。

回到开头的问题——我们能做什么呢？作为打工人，我能想到的比较关键的对策，是重思和重修个体的“目的”性：在职业发展的“目的”乃至人生“目的”的全景中核阅每一趟旅途，它的值与不值，它的个中况味，它的勤进或背离，它对付主体而言的意义感，都会更加清晰。

《上班一条虫》（Office Space，1999）剧照。

重修“目的”事实上也是在工具理性膨胀的职场生态中重新呼唤代价理性，它有可能让打工人从被动的劳动者转变为主动的事情主体，让“班味”变成“自驱”。
而作为社会共同体的一员，我想有必要呼吁一种更加开放多元的代价取向，即当代职场、当代社会的运作并不但有“班味高铁”这一种范式，我们可以反思它的合理性，也可以享用它的灵巧便利，同时，我们每个人都拥有创新创造的可能性。

末了，如果“班味高铁”也算是移动办公、灵巧办公的一种最新形式的话，我想用尼基尔萨瓦尔在《隔间：办公室进化史》中写下的一段话来作结：

“灵巧性，就像科技一样，是一种工具，一个机会：它就在那里等待着，等待着人们去拿起来享用。
……末了，就看办公者是否能授予这份自由真正的意义：看看他们是否能把劳工条约打磨成切实有效的条约，看看他们是否能将这份‘自主权’行使得真实可靠，看看他们是否能让办公空间真正属于他们自己。
”

《隔间：办公室进化史》，[美] 尼基尔‧萨瓦尔著，吕宇珺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新民说，2018年5月。

“班不班味”，你可以选择。

作者/徐一超

编辑/西西

校正/贾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