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作为套路的善良

当代文艺，“善良”是男女主人公的标配。

就以2020年的几部影视剧为例来说。
剧情道具都很魔性的《狼殿下》（2020），男主的人设广告是“聪慧善良”，然后还怕不雅观众理解不了，连续备注，“天性朴实，心地纯善”。
《今夕何夕》（2020）中的男主冯夕也是，“善良，年夜胆，正派”。
反正，只假如男女主人公，不管接着会干下多么震天动地的伟业，像冯夕，一起要从“礼部司务升职为侍郎、尚书，末了扳倒左相，权倾朝野”，他们一律是善良的淳厚的慈悲的。
类似地，《安家》（2020）中的女主，只管奇迹上手段霹雳辣手冷血，但是，架不住本心善良啊，被原生家庭陵暴得有家回不了，跟《都挺好》（2019）中的苏明玉一样，以天生的善良虐杀无数不雅观众。

善良是王道。
《瞄准》（2020）中，虽然男主之前有江湖一号杀手的履历，但是，善良。
《隐秘而伟大》（2020），一个在浊世读了法学毕业进警察厅事情的男主，白纸一样善良。
全天下的男主女主都有一个共同的标签叫善良，《装台》（2020）善良，《平凡的光彩》（2020）也善良。
2020年，一整年的男女主都善良，这个，不单是2020征象。

《隐秘而伟大》剧照

铺天盖地的善良，怎么来的，为了什么。

来看三部文艺开山祖师作品。
《金瓶梅》《红楼梦》和《海上花列传》，按照孔子《论语八佾》标准，属于“尽美，未尽善”。
从《金》到《红》到《海上花》，潘金莲到林黛玉到沈小红，三位世纪主人公明线上大相径庭，但脾气上却有暗线连贯，随意率性尽情。
三部作品也因此更契合王国维理论，重美轻善。
王国维汲取康德，“以美之快乐为不关短长之快乐”，也神往席勒的“俏丽之心”，强调艺术不是道德和政治的手段，美在形式，美的本色在景在情，当代小说也因此确实在“尽美，尽情”一起上发动得很充分。
像张恨水的小说《啼笑分缘》《金粉世家》，虽然末了也有个因果报应，但男主女主都是在“情”上发育，作者读者也都意不在教养之善，彼此共图个中的缠绵悱恻。
如此，一起到被誉为当代“红楼梦”的《家》《春》《秋》，一大波善良主人公来袭，“善”在当代小说中溘然有了集中的人格代言，觉新的周边同代纷纭受制于封建礼教，表现形式则是个人被善良擒得无法动弹，善也只剩善良，觉新瑞珏梅芬这些少爷小姐如此，鸣凤绮霞这些婢女也如此，特殊的善良带来特殊的悲剧。
读者也都能轻松创造，作为品质的“善良”常常和“懦弱”和“守旧”有关联。
《祝福》中的“善女人”柳妈，亦是如此。

《海上花》剧照

《家》剧照

检索1930年以来的中国小说，善良的男女主人公常常和传统有关联，聪明的则和打破传统干系。
这一点，也表示在港台小说中，比如金庸武侠中的人物。
像《射雕英雄传》，男主郭靖和女主黄蓉光鲜的性情差异就和他们不同的“善良值”有关，郭靖的善良木讷和黄蓉的古怪精灵，直接在善良和旧传统，聪慧和新思维之间进行了链接。

与此同时，作为话语的“善良”，在共和国语境里，也开辟了其他链接，比如，勤恳。
勤恳和蔼良彼此印证彼此阐明，共和国的文艺主人公基本都得到能干和蔼良两个勋章。
回看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的中国电影就很明显，男女主人公一律是能干又善良。
公共生活最饱满的时期，公话语和私话语享用同一套修辞。
《柳堡的故事》（1957）中，副班长喜好上了二妹子，辅导员怕他影响革命，找他发言，副班长激动地对辅导员说：“我喜好二妹子，由于她很能干，插秧夯草，她都会。
”类似地，《布谷鸟又叫了》（1958）《金铃传》（1958）《本日我安歇》（1959）《万紫千红总是春》（1959）等大批电影中，男女主人公都能非常自然地以能干和蔼良赢得爱情。
而年轻男女相爱了，也不用表现他们拉手亲吻，表现他们共同劳动过的野外和河流就可以。
大概就这个期间，中国当代文学实现了孔子的“尽美矣，又尽善也”，也便是郝敬所谓的：“尽美，言其声容可不雅观可听，此乐之文也。
尽善，即可不雅观可听之中，一则清明广大，泰和元气，一则发扬蹈厉，微少和平，此乐之情也。
”

《柳堡的故事》海报

《本日我安歇》海报

善者，美之实吗？美和蔼和真的关系，在当代中国，是一个长期论争的话题。
最近《觉醒年代》热播，蔡元培很红，关于美善真，改造了洪堡理念的蔡的不雅观点因此美育代宗教，告别传统德育，接管西方智育，但谢绝西方宗教，用美育补充完全人格。
他这个论述和梁启超的不雅观点有相通处，梁认为，只有不坏的情绪，才是美。
此类意见，和王国维版本的无功利论构成反差。
《觉醒年代》里，各方人士对蔡元培都过度恭敬，包括鲁迅，同时，也第一次在国产剧里看到，民国鞠来躬去的比日本还厉害，但不雅观点而言，大家和蔡实在很不相同。
譬如真善美问题，鲁迅就在《拟播布美术见地书》里说：美术诚谛，固在发扬真美，以娱人情，比其见利致用，乃不期之成果。
沾沾于用，甚嫌执持。

《觉醒年代》里的蔡元培

基本上，真美一体，中西不同时期都有推戴者，像济慈就试图在自己的时期重修诗学的真美一体，他在《希腊古瓮颂》结尾明确写出，“Beauty is truth, truth beauty”,美即是真，真即是美。
那么，被挤出来的这个“善”到底该如何摆放。

“希腊古瓮”

纯粹在善的话语层面稽核，中国文艺里的“善”，两岸三地的表现确实各各不同。
我们也可以在当代主义发生期里回看作为道德主义的“善”，确实遭遇了强烈反思。
施蛰存写了一整本《善女人行品》，用十二个故事方方面面来溜达“善”。

不过，1980年代开始，随着伤痕文学和伤痕电影的出场，共和国妻子形象收拢了善的现当代不同涵义，成了善的同义词。
谢晋电影是代表文本。
《天云山传奇》（1980）《牧马人》（1982）《高山下的花环》（1984）等电影中，都有一个善妻抚慰冤屈的丈夫。
无论是冯晴岚、李秀芝、韩玉秀，还是巧珍，都是极其善良的劳动妙手，冯晴岚为右派丈夫罗群献出生平，李秀芝用费力的劳动为许灵均重修了人的生活，韩玉秀用义士抚恤金帮丈夫梁三喜还请了欠账单。
“善”也由此变成了“原配”和“准原配”定义。
八十年代文艺中，我们也大量读到男主想到家乡的善良姑娘，终于心头有了不安。
路遥的《人生》是例子。
小说中，全中国最善良的屯子姑娘巧保重上了高加林，但高加林进城后就变了心，巧珍心碎之下，匆匆跟村落民马拴结了婚，而且，特意强调，要“旧式”礼仪，“按过去的老乡俗行婚礼”。

《天云山传奇》剧照

《牧马人》剧照

既是旧的，又是善的。
既是美的，又是传统的。
八十年代中期开始，随着爱情大肆入侵文艺，共和国妻子淡出银幕，在“爱情”面前，她们不仅失落去银幕位置，而且成了庸俗品种，像《盛夏和她的未婚夫》（1985）像《女人TAXI女人》（1991）像《大撒把》（1992）。
和共和国女性互文的“善良”，也跟革命、劳动、公家话语一起，成为文艺的反方。
这一个期间，话语层面的善和美脱钩，一大批顽主登上历史舞台，他们以自认为“脱俗”的办法，用“真脾气”放飞了很多原来坚固的东西。
顽主们说着，“晚上睡觉别盖太厚的被子，别穿过紧内裤，早睡早起，多想想共产主义奇迹”，拆掉了崇高。
轻描淡写一句“我和一百多个女的睡过觉”，拆卸了礼教。

《顽主》剧照

表面上，美挤走了善，牢牢地拥抱了真，本色是，左翼话语和传统话语遭遇了共同的空心化过程。
个人和集体脱钩，善没有了用武之地。
如此十年。
然后，随着影视剧成为中国人生活中的拳头产品，善以“善良”的品貌又大肆回归文艺。
真善美在新世纪真的是由衷地实现三位一体，即便是在相对自由的网剧领域，剧组也都非常自觉地让男女主毫一直歇地善良。
这是为什么？

当代编导，显然都看到了，文艺的“善”，比任何其他属性都具有套路潜力。
觉新如果不善，早早就可以堕落成高老太爷，瑞珏鸣凤如果不是那么善良，都不会去世。
但是，善生一，生平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善良便是文艺正道。

如果不善良，杀手就不会去养对手的女儿，《瞄准》半集结束。
如果不善良，顾耀东就不会一根筋地去监狱放走共产党，《隐秘而伟大》一集结束。
如果宁毅没有被突如其来的善良掌握，《赘婿》（2021）可以砍掉一大半。
反正，只要影视剧中的主人公善良上身，立时就会有各种惨和各种卖惨，各种低智以及低智引发的误会，不雅观众就等着各种虐和虐后爽。

《赘婿》剧照

每一次剧情无以为继的时候，主人公就会立马善良上头。
章子怡广告做得震天响的《上阳赋》（2021），出场就很塌，上阳郡主的人设，上能指挥三军弹压宫廷政变，下能拿住全天下各种族男人，但是，剧情须要的时候，她就看不透身边小侍女的一点小伎俩，也不懂老公要她喝药的更大善良，然后千里桃花万里狗血，六集都嫌多的剧情，搞出了六十八集。

《上阳赋》海报

善良有多好，影视剧中的善良就有多恐怖。
只要善良当道，国恨就能变成家仇。
男女主人公只要善良一天，电视剧的智商就低一天天下。
俗话说人善被人欺，现在是全中国不雅观众被善良欺。
《山河令》（2021），多好的武侠剧，开场，好不容易涌现两个非我善类的主人公，周子舒和温客行，人狠话多各种开先河，看着他们以绝对匹配的办法相亲相爱飞驰江湖，真是人神共欢啊，至心希望他们大大方方腐烂下去，希望他们快快乐乐水仙下去，用网上一个激情不雅观众的话说，“我乐意用我男朋友的秃顶换他们百年恩爱”，然而，良辰美景架不住善良举头，先是周子舒，然后温客行，善良出场，二十集后又进入套路语法，实在令人扼腕。

《山河令》剧照

一人善良毁一集，一锅善良毁全集。
最近几年，电视剧语法实在各种创新，比如，同样是穿越，电影《刺杀小说家》（2021）就穿得很笨重，《传闻中的陈芊芊》（2020）《赘婿》就穿得非常轻松，而且轻松驾驭各种自我反讽，但是，《陈芊芊》进入下半场，男主对着陈芊芊吐出“实在你善良”后，这个剧就进入了尾款模式。
反正，一入善良深似海，编导立马就不讲武德血拼各种低级桥段，虽然末了永久是善有善报，但不雅观众得到的，却是看剧的报应。

鲁迅师长西席说，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很想把这句话送给所有的剧组。
说到底，作为套路的善良，便是鲁迅所谓的“庸人设计”，“给人暂得偷生，坚持着这似人非人的天下”。

任务编辑：丁雄飞

校正：丁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