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时夜兴安岭的孩子准备离开森林

2019年，雨果为了母亲回到大兴安岭，变成了“夹在城市与森林之间的人”。

2023年11月，柳霞因病去世。

送鹿

雨果想买一辆四驱皮卡，等把所有的驯鹿都送到景区之后，他就能一次性拿到15万元的租借费。
但在送鹿的前一天晚上，他溘然反悔了。

雨果是使鹿鄂温克人。
300多年前，使鹿鄂温克人从贝加尔湖附近来到额尔古纳河流域，从此世代以打猎为生。
这是鄂温克民族中人口最少的一支（下文鄂温克人均特指使鹿鄂温克人），只有200余人，在大兴安岭密林深处喂养着我国仅有的1400余头驯鹿，是我国唯一喂养驯鹿的民族。

驯鹿是环北极分布动物，栖息在寒温带针叶林，在我国只见于大兴安岭东北部林区。
2003年，政府哀求全面禁猎，今后的20年里，被称为“中国末了的佃猎部落”的鄂温克猎民放下猎枪，下山定居在内蒙古自治区根河市敖鲁古雅鄂温克民族乡（以下简称“敖乡”）。

每年6—9月，是呼伦贝尔的旅游旺季，驯鹿数量紧缺，各个景区都在找鹿。
雨果家有20余头驯鹿。
今年6月上旬，雨果的一位远亲伊曼达，约请雨果把驯鹿送到她在阿尔山承包的景点。

驯鹿对生存环境极为敏感，雨果对景点的哀求之一是“不出呼伦贝尔”。
阿尔山市从属于兴安盟，比根河纬度低，雨果担心阿尔山夏天温度偏高。
伊曼达发来持续串景点照片，当地环境看起来和传统猎民点差不多，都是原始森林，都有自然河流。
她反复强调，这里从没发生过去世鹿事宜。

雨果家猎民点 央视网 王静远 摄（下同）

雨果最初打算只送公鹿去做旅游，公鹿体格健壮、环境适应能力强，母鹿和小鹿留在家里。
不料前段韶光他家的公鹿溘然走丢了七八头，猎民点上只剩下14头鹿——3头公鹿、6头母鹿和5头小鹿。

伊曼达想让雨果把这14头鹿全送去阿尔山，从6月中旬租至9月尾，接鹿时她会付清15万元的租借费。

雨果心动了。
换车的想法很强烈，他现在开的是一辆二手捷达，几天前他开着车，车轮子溘然掉了一个。
换车一是为了帅，“女孩会选择开更霸道的车的男孩”；二是拉货方便，比如驯鹿吃的苔藓、豆饼。
更主要的是，伊曼达是本民族的，还是自家远亲，肯定不会害鹿。

统统谈妥后，伊曼达按约定的韶光，从600多公里外的阿尔山赶到了雨果家猎民点——根河市阿龙山镇。

眼看着就到了送驯鹿离开的日子，送离的前一晚，雨果却犹豫了，他问发小张强：“现在后悔还赶趟儿吗？”

张强是雨果最好的朋友之一，也是使鹿鄂温克族，两人今年都是30岁。
和雨果不同，张强一贯没离开过大兴安岭，养鹿履历丰富。
张强不建议把母鹿和小鹿送到那么远的地方，“游客吐口痰小鹿都不舒畅，小鹿去了必去世”。

雨果前思后想，决定改送6头：3头公鹿、3头母鹿，发完他就睡了。
没一下子，伊曼达找到他房间来，“哐哐拍门”。

第二天一早，他又变卦了，终极决定只送3头公鹿和1头不会下崽的母鹿。
吃早餐时，雨果把稳到伊曼达神色很不好看。

鹿从14头变成4头，租借费从15万元变成5万元，皮卡买不成了。
“昨晚我跟心里的雨果谈了谈，他说，你那个劳斯莱斯（捷达）不也能开吗？”

送鹿这天，上午八点半，森林沉浸在宁静之中，阳光穿过林间缝隙，散落在趴卧的驯鹿周围。
雨果走进鹿群，把即将要送走的4头鹿牵出来拴在一旁，鹿铃声接连响起。

送驯鹿上货车时，它们眼里满是惊骇。
雨果不忍多看，把头别了过去。

雨果（左二）送驯鹿去阿尔山

被圈养的驯鹿

在敖乡，一共生活着62户鄂温克人，个中只有14户仍在养驯鹿。
由于母亲柳霞的缘故，雨果家是这14户中末了一个进入当代旅游业的。

柳霞是记录片导演顾桃“鄂温克三部曲”之一《雨果的假期》里的女主人公，直至去世，生平都在大兴安岭深山中与驯鹿为伴。
在长达半个世纪的绵长岁月里，一个女人选择在森林中离群索居，抵御猛兽和孤独，即便对付世代喂养驯鹿、在山林中游猎的鄂温克人来说，也是罕见的。

柳霞舍不得送驯鹿去景区，不忍心让它们遭罪。
有人开玩笑跟雨果说，“驯鹿是你妈妈的大儿子，你是二儿子”。

心疼归心疼，人总要生活。
2023年6月初，雨果第一次带驯鹿走出阿龙山，到额尔古纳一个牧场景区。
柳霞叮嘱儿子，这5头拉出去，一定要5头拉回来。
在雨果的影象里，离开森林那天，母亲望向驯鹿的眼神，和驯鹿被拉上货车送去阿尔山时的眼神，是一样的。

母亲的担忧并非多余。
有的游客本色不高，拍照时硬拽着鹿角、带宠物进鹿圈、喂驯鹿吃零食，乃至有人在鹿圈旁随地大小便……到了8月中旬，带去的驯鹿全都瘦了一圈，还有驯鹿尿了血。

雨果决定提前带驯鹿回家，条约哀求待满五个月，为此他赔了老板3万元。
雨果很抵牾：“如果我像我妈那样视金钱如粪土，我就不让我的驯鹿受罪，我过得苦我也认，但我做不到，可是我又有她的同情心。
”

张强理解朋友的心情。
在他事情的私人景区，圈出一小块地，架起围栏，这便是驯鹿所有的活动区域。
为了免于驯鹿被晒，张强在鹿圈里搭建了乘凉的帐篷，苔藓、盐块、各种药品一应俱全，可是总归不如森林清闲。
有的景区只管位于森林之中，为方便游客近间隔体验，驯鹿同样会被圈禁起来。

然而，作为野生动物的驯鹿并不适宜被圈养。
驯鹿怕热，夏天穿行在林子里找食品时，毛会被树枝刮掉，掉得很快。
景区的驯鹿毛都掉得很少，气温一高就浑身难熬痛苦。
驯鹿喜好吃苔藓，一头成年驯鹿一天能吃下一麻袋苔藓。
商业性的圈养不利于它们探求食品，很难坚持自身营养平衡，终极会导致驯鹿体质低落、瘦削乃至去世亡。

张强和雨果都以为，他们这代人对驯鹿的感情，和老一代人是相同的，“只是我们多了这些纠结”。

张强（左）事情的景区

鄂温克人先后经历过三次下山定居。
前两次迁居后，多数鄂温克猎民只是把定居点当作下山交易时短暂休息的地方，依旧过着半游猎半定居的二元构造生活。
家里有驯鹿的猎民，大部分韶光仍住在山上，8岁之前，雨果险些没下过山。

2003年8月，国家开展生态移民，对鄂温克部落进行第三次移民定居。
当时，随着生态环境的日益恶化和国家保护天然林工程的履行，驯鹿的放养范围受到限定，加上鄂温克人常年深居山林，交通闭塞、就医困难、生活条件艰巨等状况已经威胁到民族的生存发展。

第三次迁居后不久，猎民的枪支被收缴，游猎民族的传统被彻底改变。
原来张强家有30多头驯鹿，下山后陆陆续续都没了，要么病去世，要么丢失。
驯鹿没了，父亲到加工厂事情，很长一段韶光里，他对新生活总是感到失落落。

比较之下，面对当代生活，张强明显更加得心应手。
“打仗了网络和表面的天下后，谁想在森林里过原始生活”。
张强喜好城市，由于安逸，山上的日子实在太孤独了。
多年之后，等张强也到了要赢利养家的年纪，他又时时时会像父亲那样，追忆往昔。

在父辈的描述里，那时每家都有猎枪，几家人合住在一个猎民点。
鹿茸每年收割1—2次，送到乡上的猎队共同加工。
男人们外出打猎后会将猎物集体送到猎队，由猎队统一发卖，之后再给每家分粮食。

靠山吃山的年代，老一辈鄂温克人过着自给自足的原始佃猎生活，撤除一些生活必需品，日常没有太大开支。
他们不用靠驯鹿挣钱，驯鹿是家人、是朋友，“纯陪伴”，但时期不一样了。

养鹿的本钱在肉眼可见地增高。
过去漫山遍野都是驯鹿的食品，这些年到山上采山货的人越来越多，驯鹿能吃的少了，填不饱肚子，猎民得费钱买饲料喂鹿。
预防驯鹿患病的药物也是必需开支，自打驯鹿涉足旅游后，险些每年都有驯鹿罹病，张强和雨果都疑惑，这和游客的增多有直接关系。

眼下最让雨果头疼的是猞猁，之前有猞猁夜里偷袭他家鹿点，一夜之间丢失8头驯鹿，他只能自认晦气，“森林里除了人，全是国家保护动物”。
此前有媒体宣布称，兽害最严重的一年，全体敖乡丢失了200多头驯鹿，那时驯鹿总数共1300多头，也便是说，每6头驯鹿里就有1头因兽害去世亡。

年轻人的生活需求也远远高于长辈们。
当雨果第一次提出送驯鹿去景区时，母亲不理解，她以为每月800元的低保已经够母子俩花了。

“你可以去坚持传统，那你没收入啊。
”雨果对穿衣不讲究，但按现在根河的物价，偶尔出去下个馆子也要百十块钱，再说年轻人谁不用电脑、手机，谁没个爱好，“人都有精神需求”。
张强挣钱的压力更大，今年年初，他去见了女友父母，未来几年，他的主线任务是攒钱送彩礼、买房。

额尔古纳河一级支流——得耳布尔河

根河，我国纬度最高的城市之一，取暖和期长达9个月，被称为“中国冷极”。
小城里，沿街分布最多的是餐馆和酒店。
6月中旬，新的旅游季刚到，条件稍好的酒店房间险些都被订满。
张强创造，到根河的游客大多都是奔着敖乡来的，“全都是看过《额尔古纳河右岸》的”。

驯鹿的身价随着敖乡旅游的快速发展水涨船高。
对付今日的使鹿鄂温克族而言，驯鹿是他们最主要的经济来源，而干旅游又是获取收入最直接、最快速的办法。
“不干旅游你没钱，没钱你怎么养驯鹿呢？”张强溘然提高了声音。

夹在城市与森林之间

彷佛存在着某种默契的约定，鹿在哪里，人就在哪里。
为了鹿群可以吃到最新鲜的食品，鄂温克人每年要多次搬家，选择新址因此猎物习气、苔藓成长情形和水源而定。
他们在山林中没有固定的住所，由松木杆搭建而成的圆锥形住屋撮罗子，便是他们的传统民居。

搬家前要先选点，老猎民会带着年轻人一起砍着路标探求，选好地点后再返回奉告大家。
驯鹿长于在繁芜地形中穿行，驮运能力好，是鄂温克人的“林海之舟”。
那时没有汽车，驯鹿是最可靠的交通工具，男人们牵着驯鹿开道，女人和孩童骑着驯鹿，翻山越岭。
路途迢遥时，他们从太阳当空出发，一贯把太阳走斜了，才能到达新的营地。

针叶树会分泌出一种黄色树胶，这是雨果和小伙伴们的口喷鼻香糖。
在破衣服里塞点树叶和苔藓，便足以开启一场畅快淋漓的足球赛。
8岁以前，雨果晚上睡觉时能看到星星、听到风声。
晚霞落去之后，晴朗的夏夜里，向撮罗子的尖顶望去，会创造玉轮和星星将天空调和成一种夏季夜晚独占的深蓝色。

后来，雨果和家人搬到帐篷里住，营地有三家人合住，个中一户是被称为“中国末了一位女酋长”——玛利亚索的家。
景象酷热时，大人们会把帐篷洞开支起来，熟睡的小雨果翻身掉到地上，一睁眼看到面前是蓝莓地，半睡半醒的他随手捡起蓝莓就往嘴里塞，一顿饱餐之后再爬回床上。

有一年冬天，大人们带他去探求走丢的驯鹿，回到营地时，其他人都已熟睡，他们只好就地睡在帐篷外。
雨果把身体裹进毯子里，只有脑袋露在表面，目之所及皆是白茫茫的一片，玉轮照在雪地上，亮如日间。

这段漫长的、以山林为家的日子被作家迟子建写进《额尔古纳河右岸》一书中。
书中人物伊莲娜的原型，是鄂温克族画家柳芭，雨果的大姨。
2004年，一篇关于柳芭离世的宣布触动了迟子建，这成为她创作这部小说的种子。

雨果的家族在鄂温克人中很著名誉。
敖鲁古雅使鹿部落景区驯鹿文化博物馆今年推出了雨果的家族展览。
雨果的太姥姥妞拉是民族末了一位萨满，姥姥芭拉杰伊是唯一一个写过书的鄂温克人。
大姨柳芭和舅舅维佳都是画家，都曾在中心民族大学学习。

声誉之外，是鄂温克文化的没落和这个家族的悲情命运。
柳芭是鄂温克族的第一个大学生、第一个画家，她以独树一帜的绘画天赋走出森林之后，却难以适应城市生活。
多年后她拖着怠倦的身躯返回森林，又创造无法融入故土。
42岁那年，她在孤独和困惑中葬身河流。

柳霞和维佳都是重度酒精依赖患者。
柳霞从前丧夫，由于酗酒，被剖断为没有抚养能力。
2003年，鄂温克人告别山林这一年，雨果8岁，他被政府希望工程选中，到江苏无锡一所私立国际学校读书，校长是冰心。
比起根河，这座南方城市携带的当代文明在雨果身上有更剧烈的冲突。

雨果与母亲柳霞（中）、舅舅维佳（左）

新事物如万花筒般令人眼花缭乱。
在无锡，雨果见到了高楼大厦，见到了太湖和渔船，见到了科技化的传授教化设备，见到了豪车和奢侈品，也头一回体会到了“自不量力”的滋味。

全国各地被希望工程送来的少数民族孩子，组成了一个班级，叫“希望班”，也有个别人私下称呼他们为“孤儿班”。

读国际部的是“巨室子弟”，从头到脚都是名牌，雨果穿着几十块的帆布鞋。
国际部的同学都听英文歌，雨果一开始听不懂，没紧要，随着听就对了，他挺喜好时下风靡中学校园的偶像剧主题曲，但不好意思承认。

青春期的雨果喜好上一个女孩。
某次家长会，她爸爸开着当时最火的豪车来学校，雨果意识到，她的礼貌只是出于“有钱人最基本的素养”。
好在年纪小，失落落没有持续太久，用雨果的话说，还能怎么办，一笑而过，连续打篮球呗。

8—18岁，雨果一贯生活在无锡，其间只回过家三次，都是顾桃出的钱。
没回森林的寒暑假里，他随着国际部的同学回家，在上海、南京的市中央，住着大别墅，“有点像参加《变形记》”。

偶尔，看到同学的妈妈时，雨果会想起自己的妈妈。
他很少拿她们作比较，由于没有可比性，“我妈妈可以说是社会的一分子，也可以说不是，毕竟她与世隔绝”。
在无锡时，雨果很少收到家里的，他预测是森林里没有旗子暗记，妈妈联系不上自己。
他理解并接管这种缺失落。

据媒体宣布，拍摄《雨果的假期》时，拍照师猫察觉到每次回家后少年雨果的疏离，他在学校没有可以亲近的人，从森林被送到无锡，依然没能得到足够的爱和教诲。
在猫看来，雨果在“险些是孤儿”的状态下，一个人完成了成长。

2013年上半年，雨果回到原籍根河准备高考，张强觉得，儿时的伙伴“变成南方人了”，齐心专心神往大城市。
雨果跟班上同学聊不到一块去，耳机里每天放的还是英文歌，穿着也显得扞格难入。
去食堂打饭，他讲着江浙口音的普通话，姨妈听不懂，催他“孩子你到底要啥，麻溜儿的”。

高考后，险些是顺理成章地，雨果又一次离开了森林，目的地是北京。

在北京，雨果随着顾桃见了不少世面。
人们对这个来自森林的年轻人充满好奇，最喜好问他喜好森林还是城市，雨果总是回答，“小时候喜好森林，现在更喜好城市”。
逐步地，他创造大家都希望他回答更喜好森林，人们感兴趣的是鄂温克民族的身份标签，而不是作为个体的雨果。
从那往后，每次他都回答，自己更喜好森林。

第一份事情，顾桃先容雨果到一家电视台演习。
雨果不喜好这里，他说自己抱着学东西的心态来，但领导只让他端茶送水，“我不喜好做事，但后面干的都是做事业”。

之后，他又做过保安、餐馆做事员、超市搬货工。
他最后悔的是在北京时没能静下心学一项技能。
他讲起曾事情的餐厅有一位厨师，技艺是多么高超，如果当时拜师学艺，多坚持两年，或许现在又是另一种人生。

离开北京后，雨果去了成都，为了一个在网络上认识的女孩。
起初雨果担心女孩会介意他的条件，于是假装自己很有钱，两人过了一段开销很大的日子，等实在瞒不下去了，他才跟女孩坦白。

雨果仍在一直地换事情，从事的仍是做事业，干过快递员，在生鲜超市剥过虾线。
雨果喜好成都，这里比北京有人情味，他有稳定的感情，有一帮好哥们，放工后就滑滑板、玩说唱，“生活得很巴适”。

再次回到森林是由于母亲。
2019年5月，某天下午，雨果正在超市刮鱼鳞。
敖乡的民警发来一条视频，画面中，驯鹿为了抢食母亲手中的豆饼，将她撞倒在地。
雨果心里咯噔一下。

几天后，他踏上了回家的路，在火车上度过近60个小时，从成都直达海拉尔，从“钢铁森林”回到原始森林。

雨果家的撮罗子

母亲离开之后

阿龙山镇位于大兴安岭林区北段，小镇只有两条主干道，沿街商铺紧张是超市、餐馆、理发店，知足当地居民基本生活需求。
这里游客不多，一些店铺白天同样大门紧闭，一家门上印刷着“开业大吉”的商店，走近一看，内部堆满杂物，毫无人气。
附近夏至，凌晨三点半天色已明，晚上近九点才入夜，夜里镇上有宾馆仍在烧锅炉取暖和。

阿龙山镇间隔敖乡170公里，过去五年，雨果的生活基本都在这两地之间展开。
柳霞一贯待在山上，每周雨果会到猎民点住几天，送物资、干体力活、陪母亲谈天。
森林里没有旗子暗记，山上的事忙完后他会回到镇上。
周末，他会开上四五个小时的车，独自穿过四季的大兴安岭，回根河和朋友们打场篮球。

生活在高纬度地区，人很随意马虎产生物理意义上的孤独感，身处个中，会发觉它并不比精神孤独更随意马虎承受。
夹在城市与森林之间的雨果，很多时候，两种孤独都难以幸免。

再次回到家乡，雨果创造身边的朋友都热衷于考公考编，“进各种局”。
饭桌上，大家聊起系统编制内外的报酬差异，雨果不感兴趣，也插不进话。
他主动讲起自己的梦想是做独立导演，一位朋友问他，“这事情有五险一金吗？”

但回归是为了母亲，孤独可以忍受，妈妈愉快最主要。
自8岁离家后，这是雨果和柳霞相处最久的一段光阴。

每次下山，雨果习气缓存几部电影，有时母亲会跟他一起看。
柳霞最喜好导演昆汀塔伦蒂诺执导的《被补救的姜戈》，几天后雨果又要下山，柳霞交代他，“再给我下载两部昆子的电影”。
雨果见告柳霞，天上有宇航员在飞船里，柳霞重复着说不可能，这超出了她的认知。
雨果给她看新闻图片，她问雨果，“你太姥姥和姥姥也在天上，他们能唠嗑吗？”

雨果器重母亲的可爱，这是独属于森林的天真。
柳霞始终坚守着鄂温克族古老的待人之道，她会激情亲切地拥抱、亲吻每一位来访者。
所有人都被这样的额妮吸引着。

敖乡有一位老年乞讨者，别人顶多给他个5块10块，柳霞会把身上仅有的500块钱全都给他。
旁人议论起“柳霞又喝大了吧”，但雨果知道，母亲对天下的打量都基于其生平身处的森林的温度，她发自内心心疼这样的可怜人。

大部分韶光里，山上只有母子二人和日月星辰，生活寂静而大略，一些长久横亘在雨果心中的沟壑被一点点补充。

过去，雨果厌恶乃至痛恨酒精，“闻到味道就恶心”。
如果可以选择，8岁那年他并不想被送去无锡，他不理解为什么其他鄂温克母亲能为了孩子把酒戒掉，他的妈妈却弗成。

从北京离开后，雨果曾回到母亲自边。
2017年，雨果的继父、姥姥先后离世，柳霞的生活一度由于酒精失落控。
在阿龙山和敖乡，大家都知道柳霞爱饮酒，雨果叮嘱商店老板不要卖酒给她，但总有盯不住的时候。
有时她喝醉了躺在街道上，雨果会接到电话，“管管你妈吧”。
决定去成都前，雨果摇摆过，母亲须要他，但这样的生活，他坚持不下去。

那些更深理解的达成每每发生在离去之后。
2023年冬天柳霞离世，失落去母亲后，雨果逐渐开始理解，当一个女人独自生活在森林中，熊、狼、猞猁、偷猎的陌生男人……统统未知的事物都会让她感到害怕，酒精能壮胆、能销蚀孤独、能麻痹无常，哪怕只是暂时性的。

雨果保留着母亲生前穿过的衣服

母亲走后，雨果一全体冬天都没回山上，每次回阿龙山他都住在玉鑫宾馆。
宾馆老板娘是看着雨果终年夜的，提起他时言语间满是心疼，“连家人这种幸福都没有”。

近几年，各猎民点都是合点的喂养模式，几户人将自家的驯鹿合并一起，协商好韶光，每家在点上值几天班，再下山安歇几天，不必再常年守在山上。

雨果家的猎民点有两户人。
柳霞去世后，雨果曾委托一位近亲到山上帮忙看驯鹿，他信不过其他人，但对方不知足仅有的人为，哀求“要么额外送钱，要么送鹿”。
随着市场竞争取代鄂温克人过去的集体生活和共同劳动，再加之驯鹿身价的翻倍，人际关系走向功利化，而处理人情光滑油滑显然是雨果不善于的。

老猎民双虎今年68岁，是玛利亚索的半子，按辈分算是雨果的舅爷。
双虎以为年轻鄂温克人不能只想着搞旅游赚快钱，要坚守传统、耐得住寂寞，齐心专心一意养鹿。

今年4月，双虎向敖乡政府申请承包接管敖乡政府驯鹿保种站，并承诺为常年喂养10头以上驯鹿的鄂温克族青年连续缴纳十五年社会养老金，以此来鼓励年轻人在山上养鹿，“得延续下去，我们干不动了，没人上山怎么行”。

双虎说，雨果的心思不在养鹿上，在山上待不住，今年年初又是爬雪山，又是出国旅游，回家创造公鹿丢了也正常，“这孩子根基没打稳，鹿整没了你就废了”。
他劝过雨果很多次，有10头母鹿就能养家糊口，安心养几年鹿，要存款有存款，要楼房有楼房。
雨果总是答应得挺好，到头来还那样，“断念塌地”。

雨果爱驯鹿，知道自己的根是大兴安岭，却不想被驯鹿圈在这里。
他有10万抖音粉丝，母亲离开后，一直有人给他留言、发私信，让他多上山拍驯鹿，这样才能有热度。
一位粉丝说，“我们是喜好你妈妈，不是喜好你本人”，雨果不知怎么回答，既高兴又有点难过。

柳霞一辈子没走出森林，直到离开那天，还不会用手机打电话，不知道微信、抖音。
她和她的家族成为符号，给人们供应一种关于昔日荣光与远方的想象。
雨果能觉得到，大家都想从他身上再看到母亲的影子，但他做不到。

某种程度上，母子二人是割裂的，母亲总是望着过去入迷，而儿子却沉浸在对未来的抱负中，“不能由于迟子建说我是森林的骄子，那我就要在森林生活吧”。

像张强这样按部就班地成家、买房，是大部分鄂温克人正在过的生活，这种生活是务实的，却不是雨果当下想要的。
他想拍一部与驯鹿有关的记录长片，看看天下上所有喂养驯鹿的国家：俄罗斯、挪威、加拿大、蒙古国，他们是如何生活、如何喂养驯鹿的。

“我在这里已经举目无亲了”，雨果操持等攒够钱就出发。
今年夏天，只送了4头驯鹿去阿尔山景点，撤除雇人看鹿的用度，赚不了多少钱，好在冬天还有几个月旅游季，到时家里的小鹿也终年夜了。

阿龙山镇

前段韶光，有旅行社开拓了一条环绕雨果家族的旅游路线，从海拉尔出发，到鄂温克族自治旗体验萨满文化，再到根河敖鲁古雅使鹿部落景区，末了一站是到阿龙山猎民点。

雨果很看重旅行团，多一些赢利渠道，驯鹿就能少受点罪。
第一次接团那天，一向大大咧咧的他竟有些紧张，站在镜子前反复换了几套衣服穿搭。
他准备了一段RAP，向游客先容自己的故事：

我的额妮她名字叫作柳霞/她是大兴安岭的姑娘也是驯鹿妈妈/安谧的河水映着夕阳 美得像幅油画/伸手去捉住月光 风会舔舐你的脸颊/我伴着山间的精灵 在山间尽情叫嚣/为了让我的桦皮船 不止漂进博物馆……

（文中伊曼达为化名）

来源： 央视网